字節50億美元拋售東南亞游戲霸主，中東土豪接得住嗎？

從躁動濕熱的東南亞，到遍地沙漠石油的中東，中國游戲史上最大的一次商業遷徙，正在持續發酵中。

據媒體報道，字節跳動欲將旗下沐瞳科技（下稱“沐瞳”）送上談判桌，以不低于50億美元的價格，出售給沙特主權財富基金PIF 。

2021年花費40億美元收購的沐瞳，似乎成了字節急于拋售的資產包袱。10億美元順差，攤開了這家中國游戲公司在互聯網大航海時代的命運地圖。

沐瞳身上，有著典型的結構性擠壓的敘事張力。

2014年誕生于上海的沐瞳，趕上了中國游戲產業規模爆發性的“千億時代”，卻并未在龐大產業機器的夾縫里求生，而是主動避開鋒芒、錯位競爭，從“陸地文明”走向“海洋文明”。

沐瞳科技LOGO

首款產品《魔法英雄》交由當時海外風頭正勁的智明星通發行，曾在全球94個市場拿下iOS游戲暢銷榜TOP10的成績，這為沐瞳日后劃下了清晰的“航道”；第二款MOBA產品MLBB（官方中譯《決勝巔峰》）于2016年上線，迅速走紅東南亞。

與“下南洋”的時代語境不同，沐瞳轉戰東南亞，是一場有預謀的“遷徙”。MLBB與騰訊《王者榮耀》前后腳上線，與其留在國內與《王者榮耀》正面對決，不如前往對方尚未踏足的東南亞市場。

在這里，沐瞳一點點把市場空白轉成紅利。圍繞MLBB的競技打法+電競賽事體系，跨越基建、語言和文化等差異，一統中南半島和馬來群島，把東南亞年輕人帶入到對MLBB的集體狂熱之中。

然而，海洋文明極易受到氣候和地理的影響，天然就伴隨著未知和冒險。從遠航那一刻起，沐瞳注定要與風浪同行，在東南亞卷起浪頭；之后升格為字節的戰略資產，“回流”國內卻找不到清晰的方向；如今或又將被浪潮推向阿拉伯半島，潮汐的宿命在它身上反復上演。

這背后真正翻涌的，已不僅是一家中國游戲公司的航道位移，而是時代洪流里，中國游戲產業天平的一次次傾斜。

東南亞進入“沐瞳時間”

MLBB之于東南亞，是恒亙在中南半島和馬來群島之間海域的無形“飛渡”，讓兩端分屬的海洋文明與陸地文明同步進入“沐瞳時間”。而這背后，是沐瞳精準“嫁接”到東南亞復雜的社會肌理之上，完成了一場深入的“社會化改造”。

東南亞區域 | 截圖自Google Map

東南亞區域騰飛，始于2010-2019年的“黃金十年”。憑借巨大的年輕人口紅利、智能手機的快速普及，以及日益完善的網絡基礎設施，東南亞經濟從傳統的出口導向型經濟（主要是低端制造業和資源開采），逐漸向數字經濟結構過渡。

底層的經濟版圖重構，就像一張多米諾骨牌，推動社會發生連鎖性變革。而手機游戲兼具經濟和娛樂的雙重想象空間，則是率先被推向成長于不同文化背景、說著不同語言、擁有不同宗教信仰的年輕人手中的那張“骨牌”。

在這個尚未被《王者榮耀》占領的新興市場，加上東南亞常年濕熱的氣候、永不停歇的空調，合力培育出了一塊優質的移動電競土壤。

但是，文化熔爐、語言繁雜、發展不均衡……東南亞從來都不是一塊好啃的“骨頭”。MLBB之前，國內的游戲出海幾乎都突破某個單一市場。2005年，西山居的武俠MMO《劍俠情緣網絡版》成為越南現象級游戲，三個月創下在線人數百萬的佳績。

而當沐瞳把自己“錨定”到這個全新的地理坐標之中，人口紅利、黃金十年、氣候條件都只是“場外因素”，真正要解決的是，如何創造一種普適的體驗。

從泰國北部的清新鄉村，到馬尼拉觸目驚心的貧民窟，再到吉隆坡高聳入云的寫字樓，逐次拉遠的物理距離和升維的消費場景下，每個人都能在10多分鐘的對局中收獲幾乎一致的體驗。

這種“無論你使用哪種檔位的手機都能上場”的公平局面，是壓縮游戲包體積，適配低端機，聯合當地移動運營商推出合作流量套餐換來的。在經濟發展極度不均衡、資源落差巨大的東南亞，這才是MLBB與玩家建立紐帶的真正起點。

reddit用戶認為MLBB更受東南亞年輕人喜歡的原因

也因此，它能躍遷為一個社會符號，滲入到不同階層之中。它可以是印尼上升階層的文化消費載體，也可以是菲律賓街頭便利店三五好友的“社交貨幣”，還可以是緬甸寺廟里沙彌修行之余的娛樂活動。甚至印尼前總統佐科的小兒子，也曾是MLBB電競選手。

把分屬于不同語言、不同文化的玩家，納入到同一個娛樂版圖，僅靠語言本土化是不夠的，與區域文化水乳交融升騰出的情感共振，是MLBB的第二個突破口。

在印尼，沐瞳在游戲中引入了爪哇神話人物Gatotkaca；到了菲律賓，MLBB推出了民族英雄人物Lapulapu；而在緬甸推出的英雄明西塔爾，則受到了緬甸歷史上的國王江喜陀啟發。文化是無形的、流動的，被MLBB裝進了游戲這個容器，形成了超越文化本身的通用語言。

MLBB在菲律賓上線民族英雄角色Lapulapu | 圖源：Mobile Legends: Bang Bang Wiki

“看不見的”和“看得見的”，都在加固MLBB在東南亞的“護城河”。沐瞳官方數據顯示，MLBB累計下載超10億次，月活峰值突破1億，已成為東南亞多個國家和地區的“國民游戲”。綜合多方數據測算，MLBB東南亞運營10年，總營收保守估計落在10億美元區間之上（不含賽事收入）。

成為“國民游戲”只是商業征服的上半場。沐瞳需要為MLBB注入更持久的生命力，并回答一個更深層的問題：一款游戲，如何超越娛樂本身？

電競的“國家敘事”

答案藏在電競里。當一款流行游戲與東南亞龐大的年輕群體“打成一片”，外化成社交和身份認同的入口，被一起推向未來的，還有MLBB電競系統瘋狂生長下被改變的個體命運。

從2017年印尼首場MLBB線下賽事至今，MLBB已經形成了一個橫跨職業聯賽（MPL）、國際賽事、次級聯賽的多層級賽事體系，在區域內建立了一條完整的電競產業鏈。

MLBB電競賽事現場 | 圖源：esports.gg

相比起MLBB賽事塑造的“城市景觀”，其深層的意義在于，依靠賽事提供高額的獎金，選拔機制帶來的社會流動，以及電競鏈接的泛娛樂生態，為東南亞年輕階層提供了職業選擇和潛在的上升通道，這構成國家治理最樂見的敘事藍本。

菲律賓知名的MLBB戰隊Blacklist International成員Edward Dapadap在采訪中表示，電競幫助家庭擺脫貧困。前印尼MLBB職業選手Jess No Limit退役后，開設了聚焦MLBB的YouTube頻道，累計超5400萬訂閱者和67億次觀看，并獲得了印尼總統接見，有說法稱其身家高達數千萬美元。

類似的故事，在印尼、馬來西亞、菲律賓等國媒體上頻頻出現。這種自下而上的“社會反饋”，也吸引了政府站臺背書，甚至成為不少東南亞國家“國家敘事”的一部分。

MLBB賽事成為了菲律賓官員口中的國家軟實力窗口。馬來西亞官方把MLBB納入“國家計劃”，并融入到學校教育，推動年輕一代發展多元技能。印度尼西亞的旅游和創意經濟部肯定了MLBB，并將電競視為數字經濟的重要板塊。

從現象級數字消費品，上升為國家政策制定的“推手”，這是MLBB的獨特價值。雖然它在產品路徑和生態打法上延續了《王者榮耀》國內的老路，但在東南亞，它穿透了多語言的社會結構，將自己深深地嵌入到區域文化語境之中，完全不像一個“外來者”。

這是《王者榮耀》后來“突擊”東南亞無法撼動局面的根本性原因，也撐起了2021年字節40億美元收購沐瞳的商業邏輯。這次著名的商業收購，將沐瞳從熱帶雨林、海島沙灘，拉回到了國內的叢林法則之中。

高調“回流”的MLBB易名《決勝巔峰》，本應在字節的資源盤護航下逆風翻轉，但面對樹大根深的《王者榮耀》，依舊無處安放。七麥數據顯示，2025年1月22日上線的《決勝巔峰》，運營至今iOS收入僅為73萬美元。同時，字節內部的游戲業務動蕩，在剝離和收縮之間搖擺，組織重構“難產”，也讓沐瞳在字節體系的重心逐漸下滑。

七麥數據預估MLBB國內上線近一年app store流水

而當來自沙特的資本在全球大手筆“掃貨”時，沐瞳被“圍獵”，差的僅僅是字節點頭而已。

下一站，阿拉伯半島？

來自中東的“黑色血液”經海上絲綢之路，源源不斷地匯入東南亞，滋養著區域工業發展。而如果沐瞳的這筆交易落錘定音，其福地東南亞與中東之間，則會在石油貿易鏈路之外，建立起一條“游戲+電競”反哺的數字紐帶。

從沙特“石油命脈”加瓦爾油田（Ghawar Field）向西400多公里，即可抵達沙特的“國家圖騰”圖瓦克山脈。在這里，由沙特主權財富基金PIF主導，一座包含游戲、電競、娛樂的世界級度假村奇迪亞Qiddiya正在拔地而起，掀開了沙特從石油經濟到數字經濟的轉型革命。

Qiddiya官方規劃效果圖

如果沙特方面與字節的談判順利，那么沐瞳以及MLBB，將一起參與打造沙特的宏大愿景。

事實上，沐瞳與Qiddiya的淵源要從2023年說起。后者成為MLBB的M5世界錦標賽的全球贊助商，并在2024年續簽了合作。因而，此次沐瞳與PIF的這樁潛在并購案，更像是“彼此試探后的情投意合”，無疑將讓沐瞳在沙特乃在中東市場的商業想象力更加具像化。

2016年，沙特提出了國家級戰略“2030愿景”，減少對石油支柱產業的依賴，推動國家走向經濟多元化轉型。其中，游戲和電競是該愿景的重要組成部分，預計到2030年創造35,000個相關就業機會。

而資產管理規模高達9000億美元的PIF，作為“2030愿景”對外的投資窗口，近年來一直將游戲和電競視為重要的投資標的。由其下屬的Savvy Games 集團充當“全球買手”，接連購入了多個國家的游戲資產。截至目前，PIF在游戲及電競領域的投資超過378億美元。

堅定的國家戰略、龐大的資金流動、亟需被抬上桌的優質電競資產，沐瞳被PIF“盯上”，全方位迎合了沙特對經濟轉型的期待。

一方面，沐瞳在東南亞建立了一套成熟且可復制的電競產業經驗，與沙特的國家戰略高度契合，有助于推動當地游戲電競生態發展，創造可持續的就業環境，由產業帶動人才培養。

另一方面，PIF瞄準沐瞳的戰略邏輯與字節相似，用充裕的資金撬動游戲+電競板塊的高速擴張，與其他關鍵業務合流，進一步拉升非石油經濟在沙特的占比。據Savvy Games集團的報告顯示，沙特游戲市場在2024年創造了約11.9億美元的收入，游戲玩家超2581萬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沙特首都利雅得從2024年開始舉辦電競世界杯，展現出對電競產業發展的開放和包容的態度。“沐瞳經驗”能否由沙特出發，覆蓋整個中東，這可能也是PIF在估值上需要考慮的方面。

利雅得2025電競世界杯

但無論如何，對于正面臨字節拋售風險的沐瞳而言，這都不失為一件好事。其稀缺的區域整合能力，得到中東資本的認可，也折射出中國游戲公司在全球游戲生態下的角色流變。

從早期的承接海外游戲產業外溢的服務型角色，到依靠國內人口紅利自研自發、搭建產業舞臺，再到國內市場飽和轉戰海外開拓市場，中國游戲產業經歷了不同時期的轉型和重組。

而沐瞳則有望在下個階段扮演關鍵角色——面向全球輸出中國技術和中國經驗。

新的角色，也會面臨新的挑戰。與LOL之間的糾紛，是其“來時路”上的經驗瑕疵。更關鍵的是，在試圖跨越MLBB的產品周期和行業周期時，沐瞳后續不斷擴充的產品線，仍未跑出比肩MLBB的核心產品。無論下一個目的地去往何處，沐瞳都必須證明自己擁有持續產出核心產品的能力，從“單點爆破”走向“多點開花”，而某種程度上這將決定其全球話語權的分量。

沐瞳的下一代旗艦項目會是什么？與沙特的交易一旦落地后，是否將承接沙特電競基礎建設、賽事生態搭建等職能？截至發稿，沐瞳方面未能回應源媒匯的郵件問詢。

當然，沐瞳在復雜地緣中打通數字鏈路的稀缺經驗，仍是其獨特的籌碼。隨著越來越多國家都將游戲擢升到戰略資產的高度，資本不再是唯一的決定性因素，將連同市場洞察、地緣整合、文化適配，一同構成一家游戲公司的命運拼圖。

2018年，沙特王子穆罕默德·本·薩勒曼曾在利雅得的未來投資倡議峰會上表示，“沙特人民的決心，就像圖瓦克山”。沐瞳很早就與圖瓦克山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，但能否成為“圖瓦克決心”的一部分，最終決定權仍在字節手上。

一旦沙特、東南亞和中國之間的這條游戲電競鏈路被打通，可能將會是石油貿易之外，最激動人心的時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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